茕茕孑立,形影相吊*

再见,苏先生

边城诗社:

文/窦卫


如果勇敢一次,人生会不会是另外的样子

外婆特别喜欢戴一顶红色毛线尖顶帽,一年四季,夏天最热的时候挂在烟袋上,天稍转凉,帽子就没离过身。
她佝偻着背从田间走过,只有帽子露在外面,邻里乡亲熟稔地打招呼,她在高高的秸秆后一声一声回应。
每天晚上睡前,轻轻拍打帽子上的灰尘,从中间对折摆在枕头旁。
直到去世,那顶红色小圆帽变成灰白色,跟着她的面容锁在相框里。
我小时候调皮,喜欢捉弄老人,见她这么宝贝她的帽子,经常恶作剧将帽子藏起来,或者干脆丢到房顶上。
她早上起床,找不到帽子,慌慌张张地喊母亲,小兰,帽子么得见了!
身手好的时候,她自己搬梯子上房顶将帽子拿下来,眯着眼睛用拇指和食指细细地将帽子上的灰尘颗粒拈掉。
后来我被母亲揍怕了,外婆也老了,身体机能衰退,夏天也带着帽子,像小学生一样端坐在门前发呆。
外婆等着一个人,这个人消失了近半个世纪,是我名义上的外公。
外婆和外公没领证,没办酒,甚至不算传统意义上的夫妻,两人只有一个口头约定,连见证人都没有。
外婆是苏北小镇小作坊家的女儿,主动追求外公,但未婚先孕,两人害怕,一块逃离了家乡,逃到苏南一个陌生的村庄。
母亲出生后,外公给村里挖河弄断了脚,当年医疗条件有限,伤口感染,腰椎以下神经坏死,半年后下半身萎缩,两条腿退化如幼儿。出门只能趴在板凳上,用残破的腿努力蹬着地面往前挪。
村里小孩儿欺负外公——如我一样——经常把外公的板凳抢过来丢到一边,在旁边起哄,看着外公连滚带爬够自己的板凳。
外婆看到,举着笤帚尖叫着驱散顽童,抱着浑身是土的外公哭得凄凉。
母亲七岁时,外婆到上海打工,外公在家学会了针线活,给人织毛衣、缝缝补补过日子,母亲打工第一年回来,外公给她织了一顶红线帽,按着明星海报上的样式,母亲一直记得外公把帽子送给外婆时得意的模样,他说以后咱家有活路了,季英(外婆)不用出去打工,我就天天给人织毛衣也能养活一家子。
外婆当时听了这话别扭,说你织毛衣像话吗,那是老娘们的生计。
外公没再说话。
母亲说,那年冬末一大早,外公执意让母亲给他换了一条厚厚的棉裤,人裹得严严实实,母亲正放寒假,给外公穿完衣服就跑出去玩儿了,再回来时,外公已经不见。
没人看到外公从哪儿走,冬天河水干涸,不能跳河。村里人就把每条路上的痕迹都仔细查验,派人沿着所有的岔路一直找,终无所获。
外公就这样消失在世界上。
外婆回来后挠心地哭,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,把自己的两只胳膊抓得面目全非。
她从未说出后悔二字,却每每在带上帽子的那一刻,无声地给自己挂上沉重的镣铐。
那顶帽子应该是外婆收到的唯一一件礼物,来自她一生挚爱的男人。
通信发达后,外婆娘家找到了外婆,一老太太风尘仆仆赶过来,见了外婆就瘫在地上哭号,大半辈子哟,自己的姑娘终于能在死前见一面。
老太太让外婆和她回去,外婆执拗地像个小女孩,歪着头不接话,直直的坐在门框边沉默。
老太太还是哭,说你这辈子都快么得了,你跟他偷跑掉,也就过得这样啊。
外婆嘴唇翕动,眼眶浑浊无光,她瞪大眼睛,布满皱纹的眼皮下已无波澜。
这是外婆一生中唯一的叛逆和勇敢,结果如她所愿,却不如所有人的愿景,包括我的母亲,她给外婆整理遗物,将红线帽随手丢进一对破烂的衣物中,一股脑塞进了火塘中。
母亲问过外婆不逃到苏南会不会过的好一点,外公去世再找个人会不会过的好一点,晚年跟着老母亲回苏北会不会过的好一点。但外婆端端正正坐在小马扎上告诉母亲,苏森(外公)还在外头,等他回来。
 
联系方式
微博:@窦卫



©罗勒白 | Powered by LOFTER